我为什么投奔重庆
一年前我还没来重庆,我还在深山里一家生产火炮的军工厂上班。事实上,我已经在那里呆了多年,呆得身上长出了青苔。我憎恨火炮那种冷冰冰的破玩意,对自己长年累月窝在山里心怀不满,可又一直没有勇气离开那个地方,只是不痛不痒地鬼混着,毫无希望地目睹自己的青春时光像落叶一样逐日腐烂。生日那天中午我喝多了酒,下午到办公室还很兴奋,兴奋得想唱歌,于是就撕破嗓门唱了,像谢霆锋那样唱“因为爱所以爱”,像老崔健那样唱“一无所有”,歌声没有赢得欢呼和掌声,反而招来一阵臭骂,尤其严重的是招来冷若冰霜的处长。处长想好好训导我,处长恨铁不成钢,处长痛心疾首,他认为多年来工厂养我简直是养了一条寄生虫。我却认为多年来是工厂把我给毁了。我和处长争锋相对,越吵越激烈,最后处长把他手里的茶杯都砸了,我也砸了桌上的墨水瓶,还对处长大声嚷嚷你有本事就把我开除,他却说有本事你就辞职走人。当天晚上,我坐在自己那间破宿舍盯着捡来的黑白电视发呆,相当沮丧地回味自己几十年失败的人生,后来重庆卫视开始播放《鸟瞰新重庆》,我像一只鸟盘旋了半天,最后停留在解放碑一幢豪华气派的大楼楼顶。我要到解放碑,我要到重庆。做出这个决定只花了我一秒钟。
第二天一早我就背上简单的行李走了,没向任何人告别。
******我为什么没有工作
我一直想成为一个优秀的诗人,从大学时代就开始写诗,在山里那些年也不停地写,作品多次获奖,并多次发表在《星星》、《诗神》、《诗潮》、《诗歌报》等杂志上。凭自己对文学的痴迷以及多年培养的文字功底,我认为自己完全有能力在重庆找一份编辑一类的工作,至少也可以胜任一般性的文字工作,比如公司秘书、文员。于是我用电脑打印了十份简历,弄出这样的简历后我真的以为自己是一匹好马了,就等伯乐从坟墓里跑出来拍着我的肩膀说:好马呀!
我揣着简历和作品到人才市场,面带微笑信心实足。有家杂志社招聘文字编辑,我毕恭毕敬递上简历,人家轻描淡写地看了看简历,又轻描淡写地看了看我,问,你真的是诗人?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嗯”了一声。他说我们这里不需要诗人。我问他为什么。他笑而不答,后来经不住我一再追问,才没好气地回答说我们需要勤奋、踏实、任劳任怨的人。我说你的意思是诗人就不勤奋不踏实不任劳任怨?他把头扭向一边,根本不看我。我心头很恼火,一定要他把话说清楚。我的嗓门越来越大,火药味很浓,最后把他惹火了,站起身来大声喊保安,他说我在这里无理取闹,旁边有人提醒我保安不好惹,我才意识到某种危险,很不情愿地拿上自己的东西走了。走出人才市场门口的时候,如果不是看到两个眼神凶恶的保安,我真想转身狠狠地吐一口痰。
我一车到了朝天门,坐在码头的台阶上望着滚滚江水把简历撕成碎片,又接连抽了五支烟,才使内心慢慢平静下来。然后我像罗丹弄出的那个“思想者”一样,用拳头撑住自己的下巴,进而托起自己沉重的脑袋痛苦地思考到天黑,终于做出一个决定:不再找任何工作,干脆做一个自由撰稿人。
******我为什么没有花园房子
虽然我住上了城里的水泥房子,但房子不是我的,它是房东家的,而且只有九平方米,还相当破朽。我和房东一家三口共用一个厕所一个客厅,房租每月一百五十块钱,水电费我和房东平摊,想起来这很不公平很不合理,但房东说你觉得不划算可以马上走人。房东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冷酷,很像小时候在电影里看到的恶霸地主。我也清楚想找到更便宜的房子不是件容易的事,只好忍气吞声任他剥削。房东家没有热水器,冬天的时候他一家三口周末回丈母娘家洗热水澡,而我只能用冷水冲洗自己单薄的身躯,瑟瑟发抖中想起雪夜里卖火柴的小女孩,就伤心得想哭。我没有权利使用厨房,自己不能做饭,甚至连开水也没办法烧,为了满足每天必需的水分,在外面吃快餐时我至少要喝两碗汤,偶尔趁房东家没人,才大着胆子从客厅的热水瓶里倒上半杯开水,紧张得像做小偷,也幸福得像过年。不过房东家没人的时候很少,女房东几乎从早到晚都坐在客厅看电视,而我坐在一墙之隔的破屋子里一边码文字一边猜想她什么时候才有可能出门,不再做出监视我的样子。看电视对我是件相当奢侈的事情,客厅的电视白天被女房东霸占,傍晚又被正在读幼儿园的小房东霸占,晚上被男房东霸占,并且一到九点会准时关掉,用房东的话说一是为了省电,二是不影响大家休息。房东还把客厅的房门反锁上,并把一张椅子靠在门背后,上面还搁一个脸盆,好像担心我半夜会把他家东西偷走似的。晚上出门我总要事先打招呼,否则回来想进门会很麻烦,要聆听房东的嚷嚷。所以晚上我很少出门,时刻牢记“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古训。
常常路过附近的花园小区,总是控制不住自己想往里钻,有时被保安当盲流喝退,很多次我被看为“盲流”,我一直不懂我这样一个公民怎么就不能在我祖国的城市里走动!有时混水摸鱼顺利过关,走在楼宇间的花园里,我总要心酸一阵,然后望着某个漂亮的阳台欺骗自己说这辈子不住上这样的花园房子誓不为人。
******我为什么没有钱
如果捡易拉罐废纸屑都能挣钱,那么写文章就更应该能挣钱。我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能写出诗歌,说明有那么点才气,写写豆腐渣一样的八卦小文章肯定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于是我买来各种报纸和生活杂志,躲在破屋子里研究了一个星期,做出一份详细的写作计划贴在墙头,跟生产任务书似的。接下来我把自己变成一部打字机,上午下午晚上各写一篇文章,像农民一样辛勤耕作,幻想秋收时节的幸福景象。我无数次地盘算稿费,一个月三十天,一天寄出三篇文章,一月就是九十篇,一篇文章的稿费最起码有五十块,一个月下来就是四千五百块,这个数字曾多次把我吓一跳,不敢相信这么容易就有如此高的月收入,跟个高级白领似的。好在即时想起人家吐口水一样写一集电视剧就好几万,才让自己没在四千五百块钱的汽泡面前晕倒。一个月过去了,我没收到一分钱稿费,第二个月才从一家报社领到一百块钱的书票,揣着书票我像机器人一样冷冰冰地逃回自己的破屋。
后来不时收到零星稿费,一个月下来也就几百块钱,交了房租水电所剩无几,只好每天吃两顿面条。有一个季度交不起房租,只好低下高傲的头颅给朋友打电话求助,一连九个电话都幸灾乐祸,第十个电话答应借给我两千块钱,电话的那头在深圳,一个过去跟我打过三次架的敌人,他说实在活不下去了就到深圳找他。
******我为什么没有情人
都说解放碑美女如云,于是在自己心情郁闷的时候,总是坐车从江北到解放碑,唯一的目的就是去看美女。美女是阳光雨露,美女是生活的希望。每次到解放碑,总要在碑座的台阶上坐上半天,以仰慕的姿态注视从眼前走过的美女,像数星星一样统计她们的数量,不数到一千决不离开。美女们都像骄傲的公主,昂首挺胸目不斜视,从来不看我一眼,我就像路边丢弃的快餐盒无足轻重甚至根本就不存在,这让我沮丧透顶。有时看到某个美女小鸟依人挎着一个男人的手臂从眼皮底下溜过,我心里马上会长出一串酸葡萄,还隐隐作痛,接下来愤愤不平,用邪恶的眼光想当然地挑剔那个男人的种种毛病,直到把他贬低成一只赖蛤蟆才善罢甘休。尽管我把天下男人全都贬得一钱不值,那些美女还是不会看我一眼,依旧跟我毫无关系。于是我只能灰溜溜地逃离解放碑,心情比去的时候还郁闷。回到自己的破屋,盘腿坐在床上,望着自己被灯光打在墙上的影子,孤独和凄苦像荒草一样疯长。为了不至于彻底崩溃,干脆到街上找回两张有美女的招贴画贴在墙上,望着墙上的美女没头没脑地幻想自己的情人自己的爱情。有时我相当可怜地认为自己正一天天酷似鲁迅笔下的阿Q。
情人节到了,我的苦闷无以复加。在街上乱蹿一气,希望有意外的惊喜和浪漫的艳遇,但整整一天过去,我只看到人家成双成对幸福而痴呆,自己却孤伶伶痛苦而清醒。玫瑰不是我送出去的,情人的手不在我手里,南滨路的左岸咖啡屋距离我十万八千里。那一刻我才痛切地领悟到: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情人节没有情人。
******我为什么迎风流泪
中秋节那天我起得很早,准备出门卖书。不是我自己写的书,而是一套《莎士比亚全集》,1978版的全11册,1990年我在西安花32块钱从一个落魄诗人手中买的。离厂时我别的书都没带,就带了这一套,差不多视它为生命。我从未想过要卖掉它,但头晚父亲从老家打来电话说我得了癌症的大哥快不行了,叫我尽快赶回去。我身上的钱不够路费,又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打算把这套书卖掉。我一车坐到沙坪坝,然后钻进重庆大学,选择重大是觉得里面都是知识分子文化人,他们应该识货。按现在书市的行情,我认为这套书至少也值两百块钱。我从未卖过东西,不知道怎样吆喝,也不敢吆喝,我知道大学里面是不允许流窜人员胡乱兜售东西的。起先我就像火车站的票贩子一样碰到人就问人家要不要书,别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看我,然后扭头就走,好像我是兜售黄色书籍的小贩。也有好奇的,问我卖什么书,我把书从包里拿出来,人家一看就笑了,说,我们不看莎士比亚。我想自己应该换一种方式,就跑到一幢教学楼外面,把十一本书按顺序排在一级台阶上,自己埋头蹲在一边。这副样子不引起别人注意是不可能的,很快就有不少学生围过来。他们叽叽喳喳问了我不少问题,但最后都被两百块钱的价格吓跑了,他们说一本书的原价才两块多钱,你是不是想钱想疯了要价这么高。我跟他们解释不清楚,也不好解释,干脆像水泥雕塑一般保持沉默。沉默的结果是到中午都没能把书卖出去,还被爱管闲事的管理员撵了出来,如果不是我眼疾手快,书还差点被他没收了。
出了重庆大学,我像行尸走肉一般毫无目的地往前走,情绪低落到极点。有人碰了碰我的肩膀问我要不要手机,我傻乎乎地把人家看了半天,突然反问他要不要手机。他像躲一个神经病似的逃开了。我开始一路走一路问别人要不要手机,终于有人站下来,看了看我手里的西门子手机,他说两百块钱,我说五百,最后我们以二百五十块钱成交。接过钱我站在原地呆立了半天,一股风从城市的缝隙吹过来,我的眼里终于有泪水滑出。
******我为什么嚎叫
我在这个城市没有熟人,更没有朋友,所以很少有人跟我说话。通常我每天只开两次口,而且是把同一句话重复两遍,那就是中午和晚上到快餐店对伙计说“来一份回锅肉快餐”。我已经变得不太会说话了,以至于有一次跟朋友通电话,我结结巴巴的语调令对方大吃一惊,不知道我出了什么毛病。其实我心里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道跟谁说,找不到倾诉的对象。于是只能自己跟自己说,在写作的时候总是把句子用嘴念叨出来,不这样我担心会得失语症。有时憋得快疯了,便急匆匆跑出破屋子,花上一块钱坐到擦皮鞋的摊上,一边让人擦皮鞋,一边没话找话,人家把皮鞋擦得锃亮,望着我提醒好几次,我才极不情愿地起身走开;有时看到流动着卖报的小贩,便尾随上去,先从人家手里买一份报纸,然后假装同路走上一段,目的就是想跟人家多说几句话;有时我会跑到楼顶上去,运气好的话会碰到几个小孩子,他们兴高采烈玩游戏,我面带微笑站在一边,如果某个小孩多看我两眼,我就讨好地朝他一笑,并不失时机地问他几个小问题,问题本身毫无意义,关键是自己总算有了开口说话的机会;有时我会对着镜子里面的那个家伙说话,不过轻易我不会这么干,因为每一次说到最后都发现自己在流泪,同时看到里面那个家伙也在流泪。
有一次我连续四天没说一句话,感觉都快爆炸了,晚上躲在破屋子喝了大半瓶老白干,然后义无反顾跑下楼,坐上323路公交车到黄花园大桥北桥头,再摸黑走到桥下,望着嘉陵江开始肆无忌惮地嚎叫,望着对岸灯火辉煌的市中区嚎叫,直到自己泪流满面,直到声嘶力竭。
******我为什么还在奔跑
曾无数次地追问自己,想找到继续奔跑下去的理由。我一直没找到答案,却依旧在奔跑。这看上去是件很没有道理的事情,不过这个世界没有道理的事情很多,比如我曾追问自己活下去的理由,没有答案,再追问死的理由,同样没有答案,于是只能按照生命的惯性继续活着。我活着就得不停地奔跑,这也许就是答案。
终于想起自己刚到重庆的那一天,那天的天空下着雨。这跟我预想的情形很不一样。预想中自己到达重庆的时候,天上应该阳光灿烂,整个重庆城都沐浴在阳光里,重庆人民的脸上都开满热情洋溢的花朵,并敞开温暖的怀抱,等着我幸福地一头扎进去。但我看到的却是雨水中湿淋淋的城市,匆匆忙忙的陌生人和一辆接一辆冷冰冰的黄色出租车。在菜园坝火车站出口我足足站了半个小时,然后才在雨水中狂奔几百米坐上一辆公交车。那天的狂奔像个预言,注定我将在这个城市不停地奔跑下去......